有时候凌晨四点醒来,不知是耶路撒冷的风声搅了梦,还是脑袋里那点中原旧事还没卸下。
金锦第一次出现时,是在开封瞎转的一个下雪天,头顶微秃城墙根下走几十步就满身冷气。她的爷爷据说老爱念叨会堂早晨的灯火,那会儿她只能笑——大人的话有啥意思,讲来讲去都是搬家、混吃、凑热闹。
说起来开封夜夜笙歌,偏偏她家的饭桌总冒点洋味。偶尔奇怪的酱料,亲戚一筷子下去,有人咂嘴,有人嗤笑。她妈总嫌厨房乱,却舍不得把犹太餐盘扔了。小孩当寻常,长大才乍一看——那柜子角落,堆的都是“异乡”。
据说当年的汴梁比现在还杂,胡人、回回、市井肉贩子,白天吵,晚上更吵。谁又管你祖上信哪路?大多怎活怎过。可书里那些“流散”字眼,翻来覆去都觉得玩笑——压根不觉得跟自家有关系。
偏出生不巧,偏祖辈缠着,金锦把“犹太人”那三个字压在心底裹了十几年。到头来,倒像背着布口袋进地铁——有点重,有点尴尬,路人没个在意,自己却总想着甩也甩不脱。
2006那年冬末春初,还带着点河南的湿冷。跟着几个同样脸色微黄的年轻男女,她踏进耶路撒冷灰蒙蒙天色下的街道。没有鼓乐,没有死海盐风,一点仪式感都找不到。更多像是几个背包客赶夜班车,下车就地寻路。身旁的老外嘀咕听不懂。
脑子里乱糟糟,夹着去年春天从新华书店淘来的希伯来文词典。金锦数学当年勉强及格,外语一塌糊涂。开封的老师总说,心不在焉,这么点路都背不好?到耶路撒冷,哪哪都是看不懂的扭曲花体字母。她按着本子读,嗓子干得厉害,写一笔,忘仨音,心里直犯嘀咕:“这哪是回归?简直漂着。”
外头新闻时时讲巴以冲突,离着近了,才晓得什么叫每天都紧张。金锦寄住在个美籍犹太退休老人的屋子,算“养女”。其实谁也没当真,就搭伙过日子。老人话唠,讲他老家明尼苏达的冷,冬天的饼干硬得能砸人。
转头某天,街角起了冲突。警笛拉响,养父没回来。消息传来时,像卡进嗓子的冰棍,怎么含都咽不下。谁动手没人关心了,只剩屋里天花板投下的黄灯光。那晚,金锦第一次重翻养老金本子,家里来电问安,她含糊其辞:“挺好的。”
在当地,谁都是“归回法案”下的一张小纸条。以色列要“归来者”会念《托拉》、熟悉安息日、讲正宗的话。神奇的是,越是被章法框死的规矩,反倒逼人咬住牙。金锦凌晨跟同乡在厨房背语法,没人睡得着。做完饭,碗总剩点老家的辣菜油味。她有时骂自己嘴笨,却天天对着录音机死磕。朋友受不了回河南了,留在劳工市场举砖混饭吃。
说是在学别人,其实更像在学自己。人家问:“你是中国人还是以色列人?”她愣个神,时而说自己是“犹太”,转头又嘴快讲“开封”。这话落在伙伴耳朵里,两三句就碎成渣,谁懂。
有天夜里,她跟同伴讨论到底算谁的后人,是不是得把《会堂回忆录》背下来才像样。没人答得出。身份像便当盒里的红烧牛肉,隔着微波炉门,味儿闻得到,可揭不开盖。
同班的摩洛哥裔大男生总调侃:“你们中国人都吃饺子不?”她点头,心里却想家里腊月那一大锅馅早不腻了。但她嘴硬,说:“以色列热狗配中原饺,不照样行走?”同学眨眼,嗤笑。可回头,她还是夜里在超市盯着6.9谢克尔一袋的国产挂面舍不得买。那面味像什么?像小时候分家后的第一个新年。
咬死了的不见得就是真的“属于”。金锦熬过三年,语言、宗教、材料审核滚滚而来。内政部的人说她是表现最“拼”的中国面孔。可手续办完那晚,她在耶路撒冷小巷抻着脖子抽鼻子,几乎没力气开口。他们笑她:“成了以色列人,哭什么呢?”她只能蒙着头想。究竟是身子新了,还是魂还飘在黄河岸边。
有人说:“回来吧,家里有热面条,还有人盯着热水灶。”她眨眼。其实她不太确定,就算真回了河南,心里就安了吗?她自己半夜都摇头。有时觉得在这里吃亏,也闪过“认输就废了”的念头。
以色列的天干卷风,连沙子都刮脏了脸。可哪怕一天到晚紧张戒备、电话断断续续,金锦还是钉死了。她说:“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哪边。”可到底几分留恋,几分怨气,连她自己都瞧不清。
在懂行的人眼中,身份只是个单子、一个注册号码。可对金锦这类倔脾气的,一辈子大概还是“想弄懂自己从哪儿飘来的”。有次在大卫塔下,她对学希伯来语的小哥讲:“咱这努力,大多不是怕别人不认,是怕自己混成影子。”小哥拍肩,说:“你已经很以色列了。”她只噗嗤笑掉。
走在以色列某条下沉式小街时,她偶尔望见一串霓虹汉字。她说自己早适应了这边的羊奶酪,却老想着胡辣汤。有时候她背着书包,旁边有人喊她Jewish,她楞一秒,下意识翻译成开封口音那种“外人匾”。
邻居老太偶尔好心请她参加传统安息晚宴。金锦会煲汤,还非要丢点中原干菜进去。老太说这不讲究。她自己心虚,回屋还嘴硬,说面包泡辣汤也行。折腾完,才 sigh 一声——两路的味搅一起,正经不像话。
最孤独那阵,金锦会怀疑,是不是自己老浪荡,总在找锚点。有人说锚就是家。她嘴皮子不服:“锚能起,就当航。”下句话又堵心口,忘了自己要去哪。
等到那年通知书来了,她终于联通了身份卡的一切流程。一场大雨里,她一个人把新护照按进抽屉,笑得嘴岔。可那乐劲不到两个小时。身边朋友像云散,谁都没等她一句问候。
有亲戚说她走弯路,非得追根问底累不累?她说不出口。有时觉得自己明明是“以色列人”,还欠着那口河南汤面味。她总是在身份之间转身,像踩不稳的舞鞋,一脚都想踏准。
夜里冲着家乡方向发呆,脑子里乱想,梦见老家巷子里一群不懂身份的小孩,打翻油瓶骂骂咧咧。梦醒才恍觉——这里那边,兜兜转转都是自己。
历史灰尘落在每人头上,压得直不起身。别人只认得开封犹太老姓哪姓,不知这一缕家族坚持、哪处念想、哪个深夜咬牙,是怎样研磨出来的。
人到世界边角,才明白身份这事,比寒凉更实,比所谓认同更涩口。有时倔着要认新家,有时一转头,又回去把老家的香料瓶捧得严严实实。说白了,一步都不多余,一步都别无他法。
到头来,最难解释的也许就是:何必兜个圈子,才明白“我是谁”?这条路金锦走了,谁能说清值不值?有没有同样混迹异乡大街,守着双份身份、夜半失眠的伙伴,也在看天发呆?会不会,你刚刚某个小动作,其实跟自家祖先几百年前一模一样?